杀死汝爱 7

(7)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我们这个小小的灰色城堡竟久违地有些喧闹。亮白的阳光穿过厚重的窗帘照进我们的小屋,在我和阿尔弗的身上画出宽阔的纹路。我们依旧保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可阿尔弗依旧熟睡着。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慢慢从床上下去轻轻开门以免吵醒阿尔弗。客厅里一片明亮——他们打开了很久没有开过的南窗。
“哈喽马蒂!”安东尼奥恰好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红色鲜艳的菜,“来吃早点吧!”
我点点头,转身去洗漱间洗漱。屋子里今天没有了往日那股复杂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番茄香、洗衣粉或香皂的味道、还有男人身上特殊的香气。吉尔伯特和弗朗西斯在用德语或法语大声聊天,时不时哈哈大笑。亚瑟偶尔说一句什么,然后安东尼唱着西班牙语的歌。我慢慢地洗漱着,然后上厕所,等待阿尔弗醒来不耐烦地问这几个老头是不是疯了,可惜我没有等到他,只是等到了亚瑟把他的房门上了锁。
“马蒂?”他注意到我在看他,手上拧钥匙的动作微微一顿,“这小子还没醒吧?”
“嗯……”我想劝阻亚瑟不要锁住阿尔,看这个想法在我脑内只盘旋了三秒便被否决了。亚瑟有时候会很固执,我没必要破坏这个难能可贵的早晨。
“来吃饭,”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拔出钥匙,“今天还去学校?”
“不了,鲍登先生和诺顿太太都已经看过论文了。”
“哦!”他突然拉高语调,有些兴奋地扭头拉住了我的手腕,“干的真不赖,亲爱的!你的辅导员前天就和我说过,如果他们都能认可你的论文,明年秋天你就可以去哈佛报道了!”
“嗯……”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哈佛并不是我的理想,或者说——不是我们的理想。
“来吧,快来吃饭吧。”他拉着我的手。脸上竟然露出和我们那故去的妈妈极为相似的笑容。我这才头一次发觉,他和母亲竟是那样相似——奇妙的血缘。
我们一同走进餐厅。今日的餐厅一改往日油腻而杂乱的状况,变得整洁清亮。早晨还算清凉的风从朝西开的木窗户吹进来,吹动了轻薄的米黄色窗帘。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一年半以前,回到了灰色城堡以外的世界。
“哦马蒂!”弗朗西斯从座椅上起来,在我的面颊左右各亲一下,“睡得好吗亲爱的?”
“嗯很好,谢谢您。”我回应他,看着他漂亮的眸子里温柔的笑意。坐在亚瑟和他中间的座位上。
“那个小家伙呢?”吉尔伯特赤裸着上身,靠在椅背上抽烟,“没起来吗?”
“是的,阿尔弗还没醒来。”我低着头回答他。
“算了,我们先吃,”他把烟掐息在烟灰缸,切下几片香肠递给亚瑟,“那家伙先不管他,毕竟今天是我们难得的纪念日。”
“喝什么酒?”安东尼拿着威士忌坐在吉尔旁边,“威士忌?”
“不不不,你这蠢蛋!”亚瑟推开安东尼拿着酒瓶的手,“我今天要去新的报社上班,你今天也要去新的公司报道,我们晚上回来再喝。”
我从不知道这是什么纪念日。也并不知道亚瑟就安东尼换了老板。我一直说他们看不到我我却可以看到他们,现在却深深地为自己这个想法而自愧着。灰色城堡的骑士们有这不一样的圈子,我和阿尔弗则是被他们保护着的“小家伙”,用他们特殊的方式。
早餐极其丰盛,是安东尼一手操办的西班牙风味宴席。我们吃过早餐阿尔弗也没有醒来。亚瑟和安东尼换上了新的西装和皮鞋,弗朗西斯依旧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和灰色西装裤,吉尔伯特好像不需要出门去,依旧赤裸着上身。他们一一吻别,又都和我告别拎着公文包走出坏了的篱笆门。
于是房间回归安静,只有吉尔喝啤酒时喉结上下滑动和他的香烟头在烟灰缸里燃烧的声音。太阳慢慢升高,屋子里变得很热。我汗流浃背地坐在客厅北角靠楼梯角落的书桌前,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可我没有勇气去沙发——你知道,我向来有些害怕吉尔,虽然我知道他是个绝对的好人,可他冷峻的帅哥脸庞和带着纹身的肌肉仍旧叫我有些畏惧。
“小家伙……”就在我觉得我快要化了的时候,他突然叫我。我有些恍惚地看向他,看到他正在对我招手,“来沙发坐吧,小家伙,你那儿太热了。”
我有些晕晕乎乎地坐在了他身边。浓重的香烟味道刺激着我的嗅觉器官,我不由自主地打个喷嚏。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伸出手摸着我的头,把烟掐息在烟灰缸里。一种奇特的感觉在我头脑里弥散开来,我不由得笑了笑。
“小家伙,真抱歉,我烟瘾很大,呛到你了吧?”
我看着他的眸子,一股暖流从他放在我头顶上的手心流向我的四肢百骸。我突然明白了那感觉是什么——来自我不曾拥有体验的、父亲的暖意。
“你今天怎么没出门?”他放下手,很自然地和我聊起来,“我听亚瑟说你是个天才……物理……还是生物方面的……”
“我的论文已经过关了,不用再去了。”我回答他,同时注意到那些我从没仔细看过的纹身——很多是字母,还有一个很精致的十字架图案。
他很快注意到我在看什么,露出一个有些得意又很难形容的笑。他摸摸自己臂膀上那些图案,喝了一大口啤酒。
“小家伙,你有多大?”
“我?”我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16岁。”
“43年出生的?”
“是的。”
“这么算来……”他看着我,“哈弗隆比你(Hoffnung)小了5岁,格拉克(Glücklich)比你小了7岁,也都是大孩子了吧……”
“他们是……”
“哈哈哈,我都忘了,你不懂德语,”他突然很开怀地笑起来,指着自己臂膀上的纹身给我看,“就是这两个,这是我的两个儿子的名字。”
“儿子?”我有些惊讶。这一年半以来我虽然天天都和这四个男人泡在一起,整日整日的泡在一起,却从没有了解过他们的过去。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四个独立漂浮于时间的精灵,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此刻的欢乐与悲伤就仅仅限于此刻,下一秒,就又会重生为下一秒的他们。
“是的呀,我的儿子,”他拿出烟盒,看看我,我知道故事和烟是男人最好的伴侣,足以让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说上一个上午。于是我点点头,准备倾听骑士成为骑士之前的经历。
“你大概觉得我和他们差不多大,对吧?”他缓缓吐出烟圈,用光影婆娑的红眸子看着阳光明媚的窗外,“其实不是的。这几个家伙在我这儿还是小鬼头,我比他们大不少的岁数。我已经35岁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一头黄白色的发,那隐隐约约的胡茬,那奇异的红色的瞳孔和他薄薄的嘴唇,这才猛然明白过来,他真的比他们要成熟得多。
“我的老婆是个很漂亮的小娘儿们,”他抬起头,吃吃笑起来,又给我指另一个纹身,“维蕾娜。那是哪一年?38年?也许吧……她嫁进来,只有8岁,又倔又横,但已经是个美人儿胚子了。老头当时没说这是给谁娶的,让她住在长岛别馆里,我们偶尔去看她。”
“隔了不久,两年?我忘了。弗朗西斯来了,不知怎地安东尼奥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我还是喜欢维蕾娜。要知道我不一样,我大的多。维蕾娜爱安东尼,那个混蛋和她说他喜欢法国妞,那个“法国妞”把他迷得魂不守舍,甚至知道了他是个男人也毫不退缩。两个家伙像疯了一样天天嚷嚷着新自由,把我们那儿搞得鸡飞狗跳。不过这以后再说吧……”
他喝口酒,皱起眉头,呆呆地看着手臂上的纹身。
“后来,你知道,我干了点蠢事。维蕾娜18岁的时候,老头让我去长岛别馆住半个月好盯着那些讨厌的红胡子。维蕾娜天天和我呆在一起。该死,你知道,我那时候24岁了,可从没好好碰过女人,可维蕾娜又偏偏漂亮性感。我住在长岛的第二个星期四,红胡子让他的小乖孙拿着机枪在纽约夏天的暴雨夜里问候我们的时候,维蕾娜被吓的只能躲在我怀里。四层的别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地下室昏暗的酒窖里。她温热的躯体仅仅贴着我,体温氤氲的香气缭绕不绝。然后,我就犯下了一生也不能被饶恕的罪……”
他好像有些痛苦。机枪暴雨夜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客厅。可他的红眸依旧晦暗幽深……
“那之后,维蕾娜哭了很久。我一直以来自大地觉得她爱我,殊不知她爱的是那个匈牙利人。更令她痛苦的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我却激动不已,和老头提了结婚的事儿。老头自然答应。那个匈牙利小伙子想要带她走,却被抓回来活活打死了。我当时简直混蛋到极点,在她最痛苦的时刻依旧再不停地加深她的痛苦却丝毫没有愧疚忏悔之心。她最初疯狂反抗,甚至不惜搭上性命杀死肚子里的孩子。最后,等到孩子啼哭的那一刻,我亲眼看见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出泪水。如今回想,那是维蕾娜绝望的泪水……我切割分离了她的整个世界,把她——那么美丽的女人扔进了我自私的深渊……”
他在胸口划着十字,继续说下去。
“我的妻!维蕾娜……她那时该是多么绝望痛苦,整日面对着‘希望’和我这个魔王。我从没当过一天好丈夫好父亲,对她疯狂的占有欲快要染红了我们的感情,我很那个匈牙利小伙子,也恨我自己,更恨自己因爱生恨的情绪。我折磨我的美丽的妻子,给那个绝望的女人更多痛苦。知道吗?在格拉克之前,维蕾娜还怀过一次孕,是对儿双胞胎,却被我折磨至流产。如今回想,维蕾娜的大眼睛里都是麻木,昔日高傲的贵族小姐却对我——这个魔头丈夫百依百顺……我早该领悟……”
“九年前,格拉克出生了。这孩子长得像极了他妈妈。我高兴地不得了,很动情很温柔地亲吻我的妻。我的妻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我却还没醒悟。之后……我就进了地狱,每日忏悔至今……”
他把脸埋进手里。不自觉已经有些哽咽:“我的妻!我知道把你当做教堂里的神父这不对……可我……可我……这九年来,我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好不去回想……你知道吗孩子?格拉克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晴朗的上午……面对你们的时候,我总在想你们如果是我的孩子该多好!我总算能找到一个情感的反馈处,不然这种罪恶感早已将我蚕食殆尽,从里到外……”
“这九年来,我去了无数地方……芝加哥、费城、西雅图、洛杉矶、俄克拉荷马、墨西哥城、波多黎各、委内瑞拉、里约、台湾、墨尔本、普利茅斯、里昂、柏林……等等等等这些地方……我曾在加勒比海拿着机枪追捕安东尼和弗朗西斯,也在台湾和他们一起整日从早晃到晚,裹着被子在里昂乡村的夜里喝葡萄酒,在波多黎各没人的沙滩上朗读《共产党宣言》然后喝朗姆酒,茫然无错胡子拉碴、漫无目的地疯狂地活着……向死而生地过着每一天……可我没有一天不在忏悔……”

温热的血液在我的四肢百骸高速流动。我想说什么,可英语贫乏的词汇让我绞尽脑汁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所不了解的属于他们的远方的家园,如同阿瓦隆之地一样圣洁美丽的过去,正在我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熠熠发光。

“对你来讲,我说的这些可能无聊透顶。可我们就是这样。为了改变而改变,为了抛弃而抛弃,为了疯狂而疯狂。我们这些年来做事情从不追问对与错,只是一味的活着,一味地为了另一种生活而活着,最后到了这儿。现在,更好的生活,我们过不起;更烂的生活,我们过不去,就是现在,就在此刻,万事万物不多余。”
“吉尔伯特……”我忽然间热泪盈眶。却说不出任何理由。我们这儿和外面的世界不大一样,可未必孰是孰非。往后的岁月会给出答案——我们的国家——高速发展极度繁荣开放民主包容稳定的国家,所说的是不是就都是真知灼见?所做的是否都是道义使然?甚至说这世界,究竟是什么人的世界?

我不得而知。唯一可知的就是1959年的芝加哥,和以往任何一年一样燥热。

“我该去做饭了,马蒂,”吉尔伯特站起身来,拍拍我的头,从桌上拿起一把钥匙递给我,“去叫那个小家伙起床,今天可是纪念日。”
我拿着钥匙,走向我们的房间。拧动了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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